少年去远方

我出生于东北的一座小镇。

小镇很小,从镇子的东头走到西头不过20里地。一路走下去,几乎家家都认得,如果一见到熟人就要鞠躬问好并寒暄片刻,那么走一天也走不到小镇的尽头。 
苍老、干燥、冷,是我对小镇秋天的感觉。 
而我对小雨的一切记忆,就是从这苍老的秋天和一根干枯的木柴开始的。 
小雨是我的哥哥,他总是穿一件大两个尺码的藏蓝色校服,夏季校服套在他单薄的身体上显得空荡荡的;到了冬天,母亲给他在校服里面套上一件她亲手做的棉袄,校服看起来反倒又紧了些。所以春天和秋天是小雨最喜欢的季节,因为他可以穿到相对合身的校服。 
我和小雨每天一同放学。我跟在小雨身后。小雨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头低垂着,双手缩到袖筒里,双脚蹭着地面,一路像是趟着河水走过去的。 
因为他脚下总是踢着一根干枯的木柴。 
那是在1995年前后,家里生活拮据,一吨煤几乎可以换来整个冬天所需的白菜、萝卜和土豆。所以除了烧煤取暖以外,母亲自然需要想其他的取暖方法过冬,因为在东北,人们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是要取暖才能够生存下去的。 
母亲给我和小雨规定了任务,每天放学后都要拾柴。干枯的树枝、路边从车上掉下来的木头棒子和街边被秋风吹干的荒草,都要拾回家里。 
女孩子要脸面,这项任务对于我来说自然是艰巨的,所以,母亲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小雨身上。 
小雨既要脸面又要承担照顾家的责任,于是他每天都会踢着一根木柴回家。如果木柴太小,母亲就会把小雨赶出去,让他再拾一些大的或是在附近的荒地里拾些野草回来烧。有时候小雨踢着一大块木头走,木头在他的脚下滚啊滚,小雨把它踢到离家很近的小巷子里后,便抱起木头兴冲冲地跑回家。 
后来我们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母亲总是嗔怪小雨穿鞋比别的男孩子费,新鞋子穿半个月便会开胶。母亲只好花一块钱买一管胶水,粘好鞋子让小雨接着穿。鞋子若破得更严重,母亲也不会扔掉,她将完好的鞋带拆下来洗干净接着用,鞋子往灶里一投,也能烧上一阵子。 
没人算得清小雨磨破的鞋和拾回的柴哪个更有价值,只是记得在每个黄昏,小雨都认真地低着头,四处搜寻一根又一根体态饱满的木柴。 
有了这些柴,好像家里的米饭更香,白菜炖得更甜,土豆更软,火炕烤得我们每一个人的脸通红。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小雨读初中的时候。那时家里的经济境况有了改善,小雨再也不用为了拾柴而到日薄西山才回家。
我们依然每天放学一同回家。潮汐般的人群最后只剩下我和小雨,那时他已经不再垂着头,步子迈得很大,胶鞋高高地抬起来。我跟在他身后,他的后背变得宽阔起来,他那变小的校服在提醒我,小雨已经从小男孩慢慢长成了少年的模样。 
长成少年的小雨有了些许变化。 
渐渐有人发现,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废旧工厂里,有几个被小镇人贴上“不正常人类”标签的少年,他们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每天在里面拍拍弹弹。 
小雨常常翘课,从工厂一侧被推倒了一半的残垣上爬过去,隔着几十米躲在断壁处偷偷看他们。 
他带回一种半个葫芦模样的破旧乐器,颇为得意地跟我说:“这东西叫吉他,声音很好听。” 
小雨用手指轻拨了一下,吉他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吃过晚饭,我和小雨在夏天的夜晚,偷偷爬到房顶上。四周是影影绰绰的灯光,青草与遍地的野花香味飘然扑到我们的鼻子里,苍穹中繁星点缀着小镇的夜,有蟋蟀不住地鸣叫。 
小雨指着远处给我看,那里的城市灯火格外绚烂,它们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 
我和小雨没有任何交流,他把吉他放在一旁,整个身子躺下去,闭上眼睛哼着从工厂里听来的小调。那曲调温柔而有力,穿过小镇的黑夜,又如同潺潺的溪水缓缓流淌,穿过一片荒郊,汇入一条奔涌的江河,抵达那一片光芒四射的灯火处。 
当母亲察觉到小雨的这一变化时,小雨的学习成绩已经跌到了谷底。老师带着小雨和一张空白的试卷来家访,母亲不住地哭,父亲把烟头扔得满地都是,将小雨的破吉他扔了出去。 
那一夜,小镇的夜色依旧,远处的灯火依旧。只是这醉人、撩人的夜,更深、更漫长了。它如同一场波涛,吞噬了初为少年的小雨。 
母亲连夜为小雨打包衣物,我在一旁呆立不动。我看见母亲一件一件地折,一件一件地抚摸,小雨竟没有一件崭新又合身的衣服。 
第二天,小雨被父亲送到省城,在一位叔父工作的饭店里学厨艺。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见过小雨。放学后,我总是试图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小雨的身影,但再也看不到他宽阔的后背和那渐渐变小的衣衫。当熙攘的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街道开始变得空旷,所有的柳树和榆树都以同样的姿势摇曳着。 
到最后,昏黄的夕阳拉长的,只有一个妹妹无尽的思念与一个少年未竟的梦。 
废旧的工厂里依旧传出袅袅的音调。 
当小镇的人们慢慢走近工厂,他们听见乐曲随着风从旧工厂里飘出来,时而悠扬婉转,时而狂野粗放,像春天遍地的绿绸,像夏季干旱后的甘露,像一整片金灿灿的秋,像冬季的一场雪舞。 
我趴在窗前欣赏这样的场景,仿佛小雨就在我眼前,他穿着一件合身的衣服,背着一把崭新的吉他,头发比平时梳得整齐,见到我还羞涩地笑笑。我们在那条熟悉的街道上走着,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天渐渐黑起来,路的尽头,一片灯火辉煌。 
一晚,母亲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小雨因为偷喝了厨师长的王八血,快被打死了。母亲吓得摔倒在地上半天没起来,父亲叫上几位亲友连夜把小雨从省城带了回来。 
见到小雨的那一刻,母亲忍不住哭了。小雨的鼻子、眼睛、嘴巴都肿得老高,血浆包裹住了他的整张脸。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萧瑟的秋风吹过小雨渐渐消瘦的身躯,小雨不禁打了个寒战。母亲过去迎他,小雨的一只脚却踏了出去,他说:“妈,我去拾根柴吧。” 
那一夜,我们全家人都失眠了。 
如今,每当提及小雨回家的场景时,母亲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为人父母者,惧怕将自己孩子的灵魂扼杀在狭窄的爱护之下,又怕见到他们被大城市吞没后的孤立无援。 
在小雨被送去省城前的一晚,父亲最终还是将小雨的吉他拾了回来。一如小雨当年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去踢一根街边的枯木,怕被人撞见,又怕被人抢走,所以满心焦虑。 
小雨的伤养了很久才好。伤好后,父母不再阻止小雨追求音乐的梦想。 
后来,小雨还是离开了小镇。 
那一年夏天,学校旁边的旧工厂在一片轰隆声中倒塌,后来建成了一条商业街。从此小镇灯火通明,却不见了歌唱着一年四季的手鼓与吉他。 
只记得,那时树木长得正茂盛,柳絮漫天飞舞。小雨背着那把破木吉他,头发梳得比平时整齐许多,新衣服依旧大了两个尺码。 
母亲多年养成的习惯,是始终要给我们买大两码的衣服。小雨长得快,转眼才过半年,他的衣服又变得有些小了。 
我看着小雨的背影,这么多年,他走得孤独而寂寞。 

可是,他终于要走到灯火处,走向远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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