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壁下录

我坐在旧桌前,面对着墙壁。左手边是窗子,很久没擦过,几片玻璃还裂着。抬头往上看,泛黄的墙角里挂了张烂蛛网。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前天首长被上级纪委的人带走了。作为他的秘书,我被要求协助调查。

这是一座三层红砖楼,在大院的角落里。来这个院子工作快十年了,我竟然没注意到它,更没料到有朝一日,我会坐在这座老旧矮楼的某间屋子里。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淡很白,军人们陆陆续续通过驻有哨兵的门岗,走进苏式风格的主办公楼。远远看去,只是一串串小指尖大的黑点。我明白,我和他们再也不一样了。

两个穿迷彩服的年轻战士站在旧木门外,每隔一会儿,会向里面看看。我就这么一直坐着,坐了两天,一个字也没写下来。不是不想写,而是不知该从何处下笔。从第一次见首长到现在二十多年,满脑子素材,但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写下来。

不知不觉,天渐黄昏,人们又陆陆续续从大楼出来,加班的到食堂吃饭,不加班的回家,一辆辆班车的发动机轰鸣着,有序地驶出大院。不久,夜色来临,一切恢复昏暗寂静。这一刻,我在红头信签纸上写下第一句话:“本人四十一岁,某某军区政治部干部部副部长,汉族,大学学历,某某年入伍,某某年入党,籍贯某某省某某县。”写下这句话,我的心倒踏实了。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虽然名义上是协助调查,但也是在接受组织审查。依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不久,就会成为囚犯。时间从这一刻分成两段,我仿佛站在这边,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墙,审视过去的时光。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二十出头,农家子弟出身,老家在北方山区,没任何背景。这一年,我军校毕业,大学生,专业是哲学。那时,我身材很瘦,细长脸,显得眼镜有些大,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我背着被褥打成的背包,先到集团军军部报到,再转师部、团部,最后在一个驻在山脚下的步兵连落了脚。那座山叫凤凰山,在长江北岸,很热很潮,气候和我的故乡差别很大。不过,像我这样的小军官,学校派到哪儿就去哪儿,在哪儿都过一辈子,反正比老家的山里强。

我又写道:“我和某某某第一次见面,是在报到那年的集团军新下连干部集训大队里。”首长在接受组织审查,说得再明确点,就是被“双规”了。在这样的审查材料里,自然是不能再称首长,或职务,只能称某某某。这种叫法对我来说,实在是很陌生。

二十多年前,他什么样子呢?个子不高,挺瘦,也戴了副眼镜。和当时的大多数部队基层干部相比,显得有点文质彬彬。那年,他四十六岁,当了八年宣传处长,是集团军最老的团职干部,前途无望,马上面临转业。

我记得他给集训的新干部上了次思想政治教育课,到大家屋里聊过几回,还和我们自编自导了一台文艺晚会。他没有那种干到了头的干部的垂头丧气、无所顾忌,也没有刚提拔起来的干部的意气风发、咄咄逼人,而是怎么说呢?用随和这个词似乎倒挺合适。再接触一段时间,又会让人无缘无故地觉得这个人特别厚道、特别可靠。

老实说,第一次接触,他没给我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一个没前途的干部又能留下什么痕迹呢?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是个好人。记得在集训后期,集团军电影院放了一部当时很热的电影,他,一个老处长居然攥着一卷电影票,来到我们这些新干部宿舍,挨门挨屋地发给大家。

多年以后,我又回忆起这样一个细节。在那次思想政治教育课上,某某某突然问道,像《读者文摘》《辽宁青年》这样的杂志一点也不黄啊!它们就卖得很好,在全国有那么大的发行量,这是为什么呢?要我说,走市场并不意味着就要搞低级趣味,市场经济也不必然就是物欲横流。现在咂摸这些话,当然是别有一番味道。


前些年,某某某成为军队高级领导干部之后,颇有些人不以为然,说,他呀,没什么本事,也没打过仗,就是个差点转业的老宣传处长。但我想,至少可以看得出,某某某还是有点脑子的,绝不是平庸之辈,和当时一些头脑僵化,只知照本宣科,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对当下社会鲜活思考能力的政工干部大不一样。后来,他能成为大军区正职领导,主政一方,也不仅仅是凭运气。更多文章杂志铺北京文学杂志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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