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

身前身后都是指望他的人,依常伦排序,第一是他生母。

生恩和养恩孰轻孰重,难加分辨。论先后,没有生哪来养?论短长,生是一时,养却是一世。既无法衡量比较,便顺从现实,从来不提生家,一心侍奉养家。所谓养家,其实只阿姆一人。他从未见过养父,领过去时,只阿姆自己,阿爹卖猪仔去了菲律宾。那时节,人都是卖来卖去的,他的卖价是三百斤番薯丝,如今看来极贱,但阿姆骂他,是当价昂的说,意思花大钱沽他来,却不乖,又无用,可见是个赔钱货!他被骂惯了,时不时还会挨几下打,别的他不在心,唯独“三百斤番薯丝”这句,多少有些伤他,起来隔阂。虽然一上来就知道不是阿姆的小孩,也知晓即便自己的小孩,疼他也疼不过阿姆这样。但这一句,让他成了劳力,猪仔似的。六岁那年,阿姆决定去菲律宾找阿爹,与一伙同乡人付出一笔钱,夜里上一条大木船,登船时又被为难一番,嫌他太大,不是阿姆说的四岁,要加价。阿姆心疼钱,就骂他吃得多,长得快,三百斤番薯丝再提一遍。途中起风浪,木船几乎摇散,他被几个大人压在底下,听见阿姆变了腔的叫喊,应不出声。阿姆吵得太凶,受人呵斥,一艘巡逻艇突突开过去,借了灯亮,他和阿姆一上一下看见,都是惊恐失神的眼睛,仿佛分离右万万年,彼此换了物类却还认得出。
大木船登岸香港岛,一边找工做,一边打听阿爹消息,是一段极苦的日子。在新填地街租下半间屋,说是屋,其实是替人看档,夜里拉下卷帘门,铁皮柜上铺开席枕;天白卷帘门拉上去,便卷起铺
盖,将柜里的干鲜货摆上柜面,大人小孩各自走开。阿姆到后面码头打杂,他则上学读书。一日里
只晚饭起炊,就在路边露天点一个火油炉,下一锅面线,母子俩吃一顿热食。那两餐都是混,倒也不曾挨饿。因这条街多是水果档,垂手可拾,刀尖剜去烂眼,余下一角填肚腹。也因此,成年以后他不爱吃水果,果肉里总有一股腐味似的。街对面是一间戏院,专演粤剧,小孩子们常溜进去玩。倘有戏班住场,守门人没看牢,潜进后台。那一挂挂戏服,一顶顶头面,妆台上的镜子交相辉映,架上的刀枪,红绿缨子,空气里有一股粉香,好像天上人间。曾经从广州过来剧团,红线女头牌,天不亮就排队购票,一人只得四张。他们这伙小孩子代人占位,一个位换一角币。天热,卷帘门里,一夜睡过去,一身痱子,他们本来就睡马路。占位的收入,集起来替阿姆买一张票。那一天,阿姆早早从码头回来,煮了面线,吃毕后洗澡洗头,穿一身香云纱衣裤,摇一柄蒲扇,扇面洒几滴花露水,过到街对而,堂堂正正走进大门,看戏去了。剧团的团长是个北佬,叫他们“小鬼”,广东话里不是好话,但内地那边过来的,尤其官场上的人,有些君临天下的气派,所以就还是欢喜的。
都是苦惯的人,他又年纪小,不解事,就受得住煎熬。不知不觉间,他们从货档里搬出来,搬进一间正经屋子;又不知不觉间,阿姆自己开起一小间货档,打老鼠会得的本钱。这时候,他也大了,十二三岁的人,个头长过阿姆,穿了白衣白裤的校服,头发斜分、梳齐,骑一架自行车,游龙般出了街巷。先给食档送菜,然后上学,下学后再送一轮。这一轮就带有馈赠的性质,即将过夜废弃的菜,不如做人情,阿姆少骂他许多,再不提三百斤番薯丝的话,预见到将要靠他。菲律宾那边的人,一是无音信,二是不指望,香港是唐人的地方,阿姆和他已经住惯了。
他上的是一间爱国学校,师生中有激进分子。“左翼”思想往往培养文艺气质,因二者都有空想的成分。具体到他,困窘的现实里,更需要开辟出另一个空间,存放截然相反的储藏,就像新填地街
对面的剧院,舞台灯光里的男女丽人,上演一出出戏文。说是古事,可谁又真知道,总归和今日不同,凡不同的事物,都推到古远,三皇五帝就是至仁至德。所以,他自小往文艺青年的方向走,喜欢读书。学校邻近,专有一间书铺,租售现代文学作品。鲁迅的文章对少年人显得过于严苛;刘呐鸥一派的都会小说,在社会底层的人生又忒奢华;批判现实主义,比如茅盾的《子夜》,一方面,和前者同样,声色犬马,另方而,却有一个坚硬的壁垒,即资本主义运作体系,中学生的认识难以攻破,令他生惧,于是便退回来;巴金的《家》《春》《秋》,是他喜欢的,虽然也是离他的生活远,但因有着常情被他理解并感动,然而那皇皇巨作,众多的人物,反复的情节,社会各阶层样貌,几乎是先天的存在,非人力所创造!所以,他撄取做榜样和练习的,是戴望舒、徐志摩,还有林徽因“桃花,那一树的嫣红,像是春说的一句话”——说到此,就要感谢“五四新文学”,开创有白话文的诗与散文,要不,少年人的心事往哪里安放呢?反过来说,正因为有了这些新辞,方才启动心事,否则,他们还不自知。这也就是启蒙的结果吧!更多精彩内容尽在杂志铺小说月报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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