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第三杯,我还是没想起李波扬是谁。自称是李波扬的那个人,端着杯子绕着圆桌子来回跑,见人就碰杯,头顶上浮着一圈从吊灯上洒下来的光。空调开得太热,屋里烟气重,他的脸就像给焐熟了,连皮带肉涨开来。他的羊毛衫早就脱了挂在椅背上,又不知给谁挤落到地面。衬衫已经敞开两颗扣子,可是领带还是没舍得拽下来。领带上的圆点花纹看着眼熟,大概是个安吉拉叫得出来的牌子。我叫不出,不过看他浑身上下,只有这领带还像是真的。
“哥们儿你敬过我两回啦,”我说,“眼瞅着你半圈顺时针半圈逆时针,高了吧?”
“高什么?我是高兴——反正再高也认得出你小子。”
他开始报中学的名字,看得见湖面的教室。“全他妈搬走啦。那地方如今是个度假村,前两年省城机关开个会什么的喜欢往湖边跑。听说也快维持不下去了,下文件不让乱开会呢——特别是,风景区。”
我在那中学只待过三个学期,完全想象不出一面湖、一片芦苇荡就可以算风景区。按照李波扬的说法,他在初一三班,我们二班被班主任关起门来收拾的时候,他隔着一堵墙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嗓门,带夹层的,西北风灌进大破锣,你们是怎么扛下来的……怪不得你那么快就转学了。”
酒劲泛上来,往嗓子眼里堵。我刚想说当初我转学是困为我爸在省城有了工作,就被李波扬截断话头。他得意地报出我转学以后的动向:在省城上完中学,高考砸了,复读一年以后临阵脱逃。“你小子,听说直接跑到国际大都市去了?” ’
屋外一个蹿天猴震得玻璃窗咯咯响。服务员刚撂上桌一大锅胖鱼头,一团热气冲上天花板,又散开往鼻子里钻,呛出我一串咳嗽。这锅里肯定没少搁辣椒。如今在城里吃淡了嘴,我已经不大习惯辣得这么直接。包房里摆了三桌酒,一大半人我没见过。我想这一大半里,有一半连我爸也喊不出名字。这个我每回填表都要写在籍贯栏里的县城,我至少有十年没有来过了。上一回也是春节,也是一天接一天地喝酒吃饭,也是吃完了喝完了我还是闹不清谁是谁。亲戚,亲戚的亲戚;老邻居,老邻居的邻居;或者亲戚的老邻居,老邻居的亲戚。
“在哪儿不是混日子!”我顺口就接,“隔着小一千公里呢,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打听。你转学那会儿我就跟你们那破锣班主任打听过了。然后就顺着往下打听,你那中学里我也有人啊。这年头你只要肯打听,美国的事儿也跟隔壁一样近。”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打听我?”
“好奇啊。小时候你就跟这里的人不大一样。不爱说话,可是有主意。你还记得你有篇作文给破锣批判过吗?她教我们两个班的语文,直接拿到我们这儿来念。反面教材。”
冷了大半的茶水泼过来,牛仔裤上洇开一大片水渍。灯光下裤裆的轮廓顿时清晰起来,有点扎眼,我忍不住用手挡了一下。我爸坐在我隔壁,大概正跟他隔壁那位抢单,手肘一捅,茶就翻了。
所以坐在李波扬的位置,应该能看到我一边捂住裤裆一边问:“我写什么了?”
“装,真能装。你看你混大都市的,就是沉得住气。”
“忘了,真的。”
我没忘。我是说,我忘了李波扬,但我记得那篇作文。我记得我把《一件有趣的事》写成一件尴尬的事。两家人吵架,一家把另一家养的狗骗出去,套个麻袋直接送进狗肉火锅店。我甚至在最后,写火锅店里飘出“一缕异香”。
“你想表达什么?”破锣在课堂上很激动,额头冒出一片油光,“你才几岁啊,整天都在看什么想
什么?”我记得破锣在痛心疾首了十分钟以后冷静下来,建议我把结尾改一改:有人幡然醒悟,刀下留狗,两家人从此成了好朋友。“这叫冰释前嫌,教你们一个新词儿。”破锣得意地揉揉鼻子,“这样一改,本来不及格的作文就成了范文。你描写得很生动,只要立意高一点,我都可以推荐你去参加作文比赛。”
立意,真是个好词儿。我想我要是当初听了破锣的话,可能真的参加了作文比赛,高考也可能不会砸,或者砸完以后照样能翻盘。你把一件事儿做下去,变出一百种花样,也抵不上事先就往高处站一站,知道什么时候改个什么样的结尾。
事实证明,我爸不管跟谁抢单都是白抢。单早就被李波扬截了,开席前就买好了。可他完全没当回事,散席时还在念叨我那篇作文,惊叹破锣能让所有的小孩吓得尿裤子就是拿我没办法。软硬不吃啊你小子。他钩住我脖子喊佩服佩服,喷我一脸酒气。我几乎是半拽着他来到屋檐下,从裤袋里挖出一盒烟,挑出一根好歹没被茶水浸湿的,递过去。
“那什么,你如今在哪儿混?”
“哪儿都不混,我李波扬落叶归根。我他妈的转了一大圈还是回来了!”
“看样子你在这里挺滋润?”
“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总算混出点人样来了。”更多精彩内容尽在杂志铺小说月报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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