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元和汤弥生

姬元在认识汤弥生之前,是先认识汤弥生老婆的。

汤弥生的老婆,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姬元去借书,她刚分到师大来,住在青年教工楼里。青年教工楼在师大的西北面,本来就偏僻阴暗,而她的房间,还是109,最西北角落的一个房间,姬元把它称作“西北偏北”。我房间,阴森森的,适合租给希区柯克拍惊悚电影,不适合单身女人住,她对女友苏冯堇说。苏冯堇博士毕业后,去了阳光灿烂的海南,听了姬元的描绘,倒是很向往这种阴暗。你不知道,海南的阳光,正午从头顶直照下来,铺天盖地的,像打碎的玻璃,让人晕,甚至痛呢。
姬元不相信阳光能把人照痛.她现在就坐在阳光下,资料室南面一扇大窗户旁的阅览桌前,懒洋洋的,翻看杂志。其实资料室的杂志和书都是可以借回家看的,只要到资料员那儿简单登记一下。在家看书,自由得很,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可以躺在床上看,可以坐在马桶上看,可以在厨房一边饭一边看,许多老师都这样,所以还回来的书,上面会有各种各样可疑的气味。姬元的嗅觉很好,对那些隐约在书页间的气味,基本都能准确辨析,然后追本溯源.有一次,姬元在翻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时,闻到一股油蛤味,一看书后的借书卡,原来之前借这本书的是盂姚教授,姬元不禁莞尔,听说孟姚教授最爱吃花生米,尤其是油蛤了的花生米,一边看书,一边吃花生米,其间还要抿两口老酒。姬元虽然分到哲学系不久,但她对盂姚教授的印象不错,老头平时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貌甚丑悴。但一到课堂上,就变了个人,全身上下,都会散发出一种哲学的光芒,仿佛泥菩萨镀了金身一般。姬元这学期系里没有给她排课,系主任让她先听听其他老师的课,学习学习。学习的结果之一,就是姬元对孟姚借过的书里的油蛤味,不怎么嫌弃了,至少没有嫌弃到“不忍卒读”的地步,皱皱眉,能继续看。这算是她爱屋及乌的一种方式。但另一些气味,就让她十分不堪了,比如一次她在翻克尔凯郭尔的《非此即彼》时,突然闻出一丝臭脚丫子的气味,她屏息去看借书卡,是系里一位叫周树榆老师刚借过的。姬元不喜欢周树榆老师,其实姬元甚至还不怎么认识周树榆呢,周树榆自然更不认识新来的姬元,他们只是在系里开会时泛泛见过,但见过之后姬元就不喜欢他了,不为别的,就因为周树榆老师长了鼻毛,其实人人都长鼻毛的,包括姬元喜欢的孟姚教授,但别人的鼻毛长在鼻子里面,可周树榆的鼻毛长到鼻子眼外面来了,这感觉简直像露阴,让姬元看了恶心。于是《非此即彼》姬元就没法看了,不但不看了,还趁资料员一个不注意,把它扔到了书架的顶层。这叫“柬之高阁”,姬元在电话里对苏冯茧说,我真是闹不明白,周树榆在家看书是用脚丫子翻页的吗?不然,书里怎么会有臭脚丫子的味儿?
姬元后来就自备香水上资料室了,毒药香水,前男友老三送的,老三穷,又悭吝,交往两年也就只送过她这一回像样的礼物,其他的,不是从愚子路地摊上淘来的二手书,就是从学校小花园里偷摘的花花草草。香水她一直没怎么用,因为珍贵,也因为嫌香味过于浓郁。分手后她本来要扔的,但她一向有拖沓的习惯,所以华丽的香水瓶还在某个箱子里,她杷它翻找了出来,正好物尽其用了——也有想糟践它的恶意。每本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书,姬元在翻开前,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喷上一通香水。于是小小的资料室,被姬元搞得香气氤氲。系主任老傅说,小喻,你这儿现在不像资料室,倒像闺阁了。

小喻就是汤弥生的老婆。

不过那时姬元还不知道汤弥生这个人。汤弥生当时在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做访学。

小喻觉得老傅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批评她。资料室嘛,本来应该有资料室的味儿,也就是书味儿。搞得像闺阁,那就不伦不类了。可这不能怪小喻的,小喻自己也冤枉呢。她在资料室种的木芙蓉,这些天正开花呢,花香清淡,本来和书香是能相得益彰的。结果被姬元浓郁的毒药香水一冲,一点味儿都闻不出来了。也就是说,小喻的木芙蓉这一季算是白开花了,也白香了。系主任老傅本来很喜欢鸟语花香的意境的——资料室窗外不远处有一棵大椴树,长得枝繁叶茂,里面藏了许多小鸟,人坐在阅览室,也能听到椴树上的鸟鸣啾啾。老傅因此还很应景地写了一幅字:“鸟语花香下读书”,草体,龙飞风舞的,就挂在资料室的墙上。老傅的书法很好,尤其是米芾体,学得几乎可以乱真了。他有时会抽空来资料室坐一会儿,就坐在窗前的那个位置上,听一听鸟语,闻一闻花香,翻一翻《哲学研究》,再半虚了眼,欣赏欣赏自己写的那幅字,觉得实在美得不行。
可现在老傅的位置被姬元占了。那本来是老傅的专座,哲学系的老师都知道的。老傅来了,自然老傅坐,老傅没来,那个位置就空着,虚席以待。就算老傅出门开会去了,几天不来,小喻也会每天用一块很干净的抹布把它揩得一尘不染。哲学系资料室小,只有一张阅览桌,六把阅览椅,但小喻每天揩拭的,也就是阅览桌和那一把阅览椅了,其他五把椅子,就要隔上一两天了,所以上面多少还是有些灰尘的。反正老师们也不怎么待在阅览室的,来了,也就是借借还还,临时性地坐上几分钟,然后就走了。哲学系几乎清一色是男老师,还都是苏格拉底那种有点邋遢不修边幅的男老师,压根儿看不见椅子上的灰尘,就是看见了,也不在乎。反正他们的裤子本来也是灰扑扑的,再沾上一些灰,也不过是物以类聚罢了。
没有谁会坐那把窗下的椅子,就算新来的老师不知情,无意间坐了,小喻也会不客气地说,某某老师,你坐那儿,正好挡住了我木荚蓉的光。
某某老师于是就换个位置坐了。
这话对姬元却不管用,姬元打第一天到资料室,就一屁股坐在了老傅的那个位置上,小喻说她挡了木芙蓉的光,她就挪一挪椅子,继续看自己的书,看几行,觉得不对劲,抬头,发现小喻还在盯着她,原来自己的身子还挡住了木芙蓉的几片叶子,姬元站起身,干脆去移木芙蓉花盆了,这下,木芙蓉完全在阳光下了。更多精彩内容尽在杂志铺小说月报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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