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九岁那年,三十九岁时镇守天津战败、仓皇逃窜台湾的爷爷,三十九年后第一次降落在他曾逃离的大地。走进故乡的老屋,看着陌生的家人,爷爷惊喜.感慨,还有诸多出人意料的叹息:爷爷的诸多叹息,我都不在意,唯有一点我入耳惊心,至今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我仍然没法忘记,仍然有些后怕。爷爷这叹息,是关乎我有无生命的大事。爷爷当然不是和我叙说,是和我父亲聊天,聊的是父亲的婚事。得知我的母亲刘莲香是刘文让的女儿,他嘿嘿一笑才缓慢张嘴,说出的竟是令我惊怵的事体。
爷爷说,他要是在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父亲和刘文让的女儿成亲。爷爷和刘文让,也就是我的姥爷,当年是山西大学堂的同窗。那年头供孩子上学等于大把大把往外扔钱,普通农户吃饱饭还很艰难,根本没有闲钱让孩子读书。农家子弟能上小学识几个字已很为不易,上大学的一个县里很难超过一只手的人数。村里人形容那会儿的大学生是小米筐里的黑豆,显眼极啦!爷爷和姥爷便是这显眼的黑豆。这显眼的二位同乡去数百里外求学,路上相偕同行,在校互相照应,亲如兄弟。可是学潮一闹,俩人分崩离析。爷爷性情火爆,挽起袖子打头阵。姥爷的做派则如他的名字文让,文静还兼礼让。姥爷劝不住爷爷,拦不住爷爷.爷爷被打得头破血流,还怪姥爷不出手相救。爷爷和姥爷结下梁子,有了心病,他要是没有逃窜台湾,当然不会同意父亲去娶刘文让的女儿。
我的发怵正在这里,父亲不娶刘文让的女儿,不会打光棍。母亲不嫁给父亲,也不会恪守刘门,终老孤身。可是,我的生命将不复存在。这岂不惊怕?从这个视点沉思,共产党横扫千军,把国民党赶到台湾岛上去,大而言之,解放了中国;小而言之,促成了我的出生。看来,时势造英雄这话并不全面,时势还造凡夫,像我一样的凡夫俗子。
往常,我从未思虑过自身的生命。可是,被爷爷这么一惊,突然发现我生命的成型实属偶然。大干世界,芸芸众生,我不知道别人的生命是不是偶然的结晶,我却是偶然的偶然。咀嚼这种偶然,咀嚼出的竟是生命无法错过偶然。
让我惊怕的偶然,不只是爷爷逃走,让父亲和母亲有了完婚的缝隙。而是,爷爷和奶奶的结合竟是捆绑成夫妻。捆绑成夫妻在那个年代毫不稀奇,遍地皆是,不过,说法是甚为好听的明媒正娶。事实是青年男女常常连面也不见,双方父母就决断了儿女的终身大事。爷爷和奶奶的婚事遵循这个风俗毫不古怪,也不离奇。离奇的是,爷爷上了城里的学校,思想开化,追求时尚,要开自由恋爱的新风。而且,很快有了心上人,就是在村小教诲孩童的女子师范毕业生张元女。每逢周末,爷爷从县城学校回家恨不得脚踏哪吒风火轮。同学们以为他是急于给在田里劳作的父亲兄弟帮把手,岂不知他是要幽会风姿绰约的醉心花。那时的村校在大庙里,东西厢房是教室,正殿的角落里是女教师的办公室兼卧室。爷爷和她在那私密空间,先是天上打雷,地上下雨。接着是饮食男女,婚丧嫁娶。很快成为卿卿我我,非你不娶,非你不嫁。此时,爷爷打定主意要废掉包办的婚事,我的奶奶面临着风雨飘摇的危机。
最先感觉到风雨飘摇的不是奶奶,而是爷爷的父亲、我的老爷爷。老爷爷从父辈手里承续过来的不是耕读传家,只是耕田而食。他卖掉血汗浇灌出的五谷供儿子读书,不是见识超群,而是吃了一场无辜官司,败落家业,蓦然对“厨房有人好吃饭,衙门有人好做官”有了切身领会。家里若不出个读书人,若是衙门没有人,不止这次,以后还会遭人暗算。这是他供爷爷读书的美梦,岂料美梦还遥不可及,噩梦蓦然突兀眼前。
老爷爷惋叹着劝导儿子,儿子却心铁志坚,非把他的心上人娶回家里不可。老爷爷还算开通,强扭的瓜不甜,只好疏导女方,悔婚,退婚。遗憾的是,这桩婚事愣是悔不掉,退不掉。不是女方的父母不接受,而是我的那个奶奶成亲的意志比爷爷悔婚的意志还坚定。理由是,俩人既已换帖,就应寄托终身。我活是乔家的人,死是乔家的鬼。决心是,若不活着进乔家的门,那就死着进乔家的坟。奶奶也读过书,只是没读进城里的新潮学校,只读了私塾,只读到礼义廉耻,只记牢三从四德。所以,固守乡村传统寸步不让,并且要快刀斩乱麻立马过门。义正词严,不容推脱,老爷爷只能无奈地顺从。
爷爷先是软磨,磨不掉只好硬抗。新婚这日仍然赖在学校不归,老爷爷识破了他的伎俩,一大早即派人将他推搡回家里。爷爷只好硬抗,坚决不随花轿出门娶亲。僵持,僵持,爷爷和老爷爷僵持,也和奶奶僵持。老爷爷好话规劝不顶用,吹胡子瞪眼不济事,爷爷蹲在屋里赖着不动。按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娶亲都是上午的事情,可是日已正午,乔家的花轿竟然还出不了大门。这时,媒人带来女方的口信,如果日头落山不见花轿进门,奶奶将一头撞死,乔家就拉着棺材去抬新娘!说着话,日影已经偏西,老爷爷拗不过爷爷,跳出屋门,拿起院里给众人做席切菜的厨刀,就要抹脖子。幸亏院里人多手紧,慌忙拦住,不然马上会血溅厅堂。眼看一场喜事就要变成两家的丧事,爷爷害怕了,屈服了。乔家的花轿在天黑前抬回了周家的姑娘,奶奶如愿以偿,成为新娘。
即使如此,我也为奶奶提心吊胆,害怕她坠人鲁迅原配夫人朱安那冷寂的深渊。鲁迅娶回了朱安,冷清了朱安。他活着,朱安孑然独身;他死了,朱安更是孑然独身。倘若奶奶遭遇朱安的尴尬,别说我,有没父亲也成了问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没有父亲的降生,何谈有我?可是奶奶没受朱安的冷遇,她成为名副其实的新娘。倘要用军事眼光审视.奶奶不只是战!更多精彩内容尽在散文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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