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蛋挞的人

他每个周末必定会来,坐在靠窗的那一排固定位置,点一盒蛋挞、一杯气泡果汁,正襟危坐,不时望向窗外。他准时l点抵达,3点半离开,一盒蛋挞吃干净,坐在靠里位置的我总能够看到他。他单眼皮,黑T恤,牛仔裤,脚上一双黑白配鞋,微胖,眼神沉着,手机放在桌上。有时他接到电话后会匆匆离去。我认为他是在等候喜欢的女孩,所以守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忘记说,他年龄大概在十一二岁,少年最敏锐的年龄。

注意到他,是由于我发现他吃过蛋挞之后会将纸袋折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用过的纸巾也不会拧成一团,而是平平整整地折好放在餐盘中,用干净的那一面示人,这令我想起某个长辈。在他那个年龄要做事沉稳、仔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是快餐店常客,近来每天午饭后都会提着笔记本电脑来点上一杯喝的,写上一点不知所谓的东西,借以掩饰自己浪费时间的罪恶感。而蛋挞少年可以静静坐在那里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中不玩手机、不撕纸巾,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坐着,看看玻璃窗外,看看眼前。我就做不到。我猜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周末准时出现,胡思乱想是消耗时间的好方法。有一天,我正发呆,手一伸,发现电脑旁的钱包不翼而飞。老实说我不是特别悲痛。钱包里就十块零钱,没有证件,只是拿着这东西让我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尊严。丢了也好,不用再伪装下去。

窗外的情景让我注意。蛋挞少年扑向另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孩子,一把按倒对方,对方给吓蒙了。两人说了点什么之后,蛋挞少年放对方站起来,那少年离开时,嘴型应该是在问候蛋挞少年的亲属。他骂得快跑得快,挨了打,总归要找点东西平衡一下。“你的钱包,贵重物品要保管好。”蛋挞少年说话的口气就像长辈告诫晚辈,声音有些沙哑,我估摸着他才进入期。他将我干瘪的钱包放在桌子上,我本来很感谢。可他居高临下的口气比起钱包遗失更让我尊严受挫。于是我将电脑挪到他对面,假笑:“谢谢你,小朋友,你在做什么?”成年人的刻薄展现无遗。“吃东西。“他淡淡地回答,果然没有发觉我的花花肠子。我反倒觉得有些羞愧——人们最喜欢批评后辈,其实只是因为晚辈比较好欺负。

他吸了吸鼻子,露出有些烦躁的神色,在身上摸了一阵,最后摸出一盒口香糖,递给我一片:“吃吗?”我回绝了,成年男人只抽烟,不吃口香糖。“不算甜,香草味,可以提神。”我看着他认真的脸,接过一片。“你一个月都在这里。”他边嚼口香糖边观察我的表情,“我注意到你都是午饭后才来,点一杯最便宜的小杯可乐,坐一下午,晚饭也不在这里吃。从你的衣着上……几年前的优衣库格子衬衣,电脑背的挎带  已经磨起毛了,笔记本电脑也是五六年前的老款,你没有时间紧迫感,双眼无神,不断打哈欠,打开电脑只是看漫画……应该是处于失业状态,而且经济状况不好。对不对?”

 我强装镇定:“其实……我是个作家。”少年点点头,表示不深究。他咬着吸管那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让我有点受挫。不过细想他观察能力强、逻辑清晰,我只能对于这个中二少年刮目相看:“你们周末不上学的吗?”“我毕业了。”他一句话轻巧带过,又看向窗外。我不知道他是小学毕业还是初中毕业。最后,他大方地请我吃一个蛋挞,然后告辞离去。

快餐店网络是免费的,冷气是免费的,时间和音乐也是免费的。蛋挞少年没明白一点,我之所以只在这里坐一个下午,是因为我电脑太老,电池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事实就是,我比他观察到的状况还要惨:毕业后失业,一无所获,逃避社会和家人,正是这样的无用之人。有时候我会觉得时间过得太缓慢,看着电脑右下角的电量百分比如同股票一般不断下跌,我无比焦躁,就像是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漏电,因而我格外羡慕蛋挞少年的沉静。我几乎是怀着对他的疑问和期待等待着每一个周末。

这一天他来到快餐店时,左手掌缠着绷带,看起来就像是练泰拳的拳手,我更加确定他是一个中二少年,每个人都有这段时期。我过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最近这边治安不好。”蛋挞少年如此说,没有正面回答我。他的话倒是让我想起了最近的新闻,就在这一块区域,两天前报道说发生了抢劫案,作案人员是几个半大孩子。该不会是他……我内心否决了这个想法,蛋挞少年并没有那种亡命之徒容易暴露出来的锋锐性格。不过也难讲,人这种生物擅长伪装,也容易失控。我正胡思乱想间,店里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短袖衫,头发做过纹理,手上戴了串木珠串,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样子,这才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样子。蛋挞少年将一个蛋挞放在烫发少年面前的纸巾上,没有说话。烫发少年抓了抓头,脸色为难:“你知道的,有的事情谁也没法控制……不是我不想帮你,是真的没有他的消息,我问过了好多人,应该是他自己的意外。”蛋挞少年将蛋挞收回来,放回纸袋里:“从今天起,你别再搞事情。”说完,烫发少年径直离开了快餐店。

“你等的人?”我上前随意问起。蛋挞少年叹气,像他这种年纪的人叹气实在怪异,可我觉得一点儿也没问题——我像他这个年纪时痛苦的事情远比现在多,物质的,精神的,尊严的,不被理解的,自我怀疑、困惑与感情,青春期就是一段不断失望的过程。蛋挞少年继续望向窗外,我怀疑是否有一架摄像机正躲在某个隐蔽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新人导演的微视频剧本:假装正经成熟的少年,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人。他怪异的行为、姿态,都显得像是从成年人身上模仿拼凑起来的造物。不过转瞬间我又想到,谁不在演戏呢?我在扮演着一个“穷困作家”的身份,他扮演一个“不可言说的少年”,服务员扮演着无趣的身份,一整天不发一言。电影不就是将现实中存在的事情通过某种方式激活吗?离开时,蛋挞少年突然说:“你回家最好小心点。”如果我和他同龄,我一定会认为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可我23岁,他也许不到13岁,说这话时他语气平淡,就像是说“再见”一样:我想他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回家的路很简单,穿过地铁地下通道就行,从地铁口往上有一个很长的拐角,那里有几个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少年正在跳滑板。我路过时,他们突然一拥而上,将我堵在墙角。其中一个戴棒球帽的少年握着一把蝴蝶刀,刀压在我大腿处,清晰尖锐的疼痛感从那里传来。其他人挡住外面的视线。我心里直呼倒了血霉.非常熟练地掏出钱包。那个戴棒球帽的少年将钱包放回我的裤兜里:“你是记者吗?别管闲事,行吗?“他笑嘻嘻地说着,我却疹得慌,佯装镇定地点点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和几个少年散开来,继续玩着!更多精彩内容尽在格言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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