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都是坐公交去单位,从小区门口的站台上车,四十五分钟后就能到达。这么说倒不是指四十五分钟很短暂,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而是它很漫长,漫长到对着窗外发呆很久,久到酣睡过去,再做无数个千奇百怪的梦,车还在摇摇晃晃之中。为了打发这四十五分钟,最好的方法就是睡觉,这也是对前一晚加班熬夜的一种弥补。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生活给予的太少,包括睡眠。不像一些年轻人,他们虽然萎靡不振,但绝不会睡觉,而是低头玩着手机,恨不得把脑袋钻进那个方块里。对他们来说,夜晚是不够用的,更何况白天呢。车上也有上了年纪的,刚刚从菜市场或健身广场回来,或者,正往那边去,他们也不会睡觉的,睡眠对于他们只需一点点就足够了,我的外婆外公,我的爷爷奶奶,以及住在我们小区的老人,都是这样,总是在夜里起床,仿佛床是一件特别坏的东西。他们会在白天的时候一刻不离地坐在藤椅里——每个老人都有那样一把藤椅似的——他们把身子窝在里面,打着盹,你总以为他们睡着了,可你一张口,他们就能把话接下去。
这是一辆连接着城市东西两地的车,88路,公交线路一头是火车站,一头是汽车站,穿过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怎么说呢,它代表了这座城市的形象。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所以88路一律都是新车。
我往投币口投下两枚硬币——对,是两枚,足以说明88路区别于一元公交车之尊贵——一枚一枚地投进去,我喜欢硬币坠人铁箱的声音,这是两种不同金属之间的问候,很神秘又很庄重。很多年前,或许它们在同一块石头里,后来的煅烧和提炼使它们分离开来,却在这个早晨,因我的作用,它们又相聚了……不要阻止我的遐想,对于一个要在公交车上虚度四十五分钟的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个好方法。
车上人不多,恰到好处——我喜欢这个词,不多不少,数量适当,是一种哲学和艺术的结晶体。有两个学生模样的没有坐下,而是拉着吊环站在靠近门的位置——这很好理解,大概是要下车了,也有可能,只是喜欢站着,年轻嘛。我坐在前段的座位上,这个位置有利于观看前方和车内。后来我研究了一下,但凡坐在这些位置的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属于家庭和社会的中坚力量,上有老,下有小,职场位置也不高不低,习惯瞻前顾后。坐在中间段的自然是老人了,座位上印着“老人座”和“爱心座”,身强力壮的人自然不会走过去,即便坐了,也显得畏畏缩缩,随时要做好抬屁股走人的准备。至于后段的座位当属年轻人的,他们喜欢“往里走”,一直走到快要“撞墙”的地方,才停下,这些座位相对而言不太舒适,有些高,噪声大,颠簸厉害,可这有什么呢,他们不在乎,有个搁屁股的地儿就行,然后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把脑袋再继续埋进去。
这应该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早晨,虽然春风被阻挡在玻璃之外。之前说了,这是一辆投币两元的新车,它是空调车,车窗均是固定的,但没关系,不影响我观看窗外的绿树摇曳,那是春风的作用。这是这座城市最美的季节,又是这个季节中最美的早晨,我喜欢在这样的“最美”里进入梦乡,像小船儿摇荡一样,然后在四十五分钟后准时着岸。
我想我应该是睡着了,狠狠地睡着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早地进入梦乡,如果不是有人大声说话,是不会醒来的。说话的人是司机,一个矮胖男人,平头,皮肤微黑,胳膊粗壮。他转过头,对着人群嚷嚷:谁啊?谁在哼啊?不要哼了啊。
车内安静下来,很多人都抻着脖子看着前方的矮胖男人。
此时,我才发现车里的人比先前多了一些,大概是站台上补进来的,空着的座位都坐满了,吊环下面也站了几个。我没有听见哼的声音,可能那个人已经自觉停止了,耳边倒是有人交谈的声音,手机游戏的声音,窗外车轮的声音,汽车油门的声音……这些声音铿锵有力,又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我把眼睛闭上了,继续酝酿睡眠,此时唯一需要的就是进入睡眠状态,但只是一小会儿,司机又喊了——不要哼了,不要哼了,吵死了——这次的喊叫有些大,似乎气愤了,他把喇叭使劲摁了几下,脸上的五官也因为气愤聚到了一起。我不知道人群里是谁在哼歌,或许是我睡着了,没有听见,但我并不像司机那样感到气愤,哼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早晨。所以,开始的时候,我有点抱不平,甚至想站出来指责这个矮胖男人:哼歌怎么了,哼歌怎么你了——作为司机你应该认真开车,把注意力放在前方才对嘛。
司机喊叫的时候,车内又暂时安静了,有人在四处张望,仿佛在搜寻声音或者发出声音的人。后来几次,一闭上眼睛,就被他的急刹车和愤怒的叫骂给惊醒,也就是说,我没能再将自己潜入梦里。于是我也竖着耳朵听着,我想,如果没有这个声音,司机就会好好开车,如果司机好好开车,我就能好好睡觉;如果我能好好睡觉,晚上就能好好加班;如果我能好好加班……想到这里,似乎也有些气愤了,我把姿势调整了一下,脑袋转向前方。但并没有被车外的景物吸引,而是开始搜寻矮胖勇人所说的哼声。我不能确定听到的一种似有似无的声音是否就是,它完全淹没在嘈杂之中,忽远忽近,若隐若现的——哼声,或者叫作微弱的歌声。它轻轻地、缓缓地在车里出现了。猛地,公交车一个急刹车,在站台上停下来。司机转过头,脸上十分严肃,他对着人多的地方喊起来,不要哼了,哪个在哼,哼得人头昏死了,再哼我不开了!
当然,他没有如他说的“不开”,乘客上车之后又踩起油门了。然而只是一会儿,歌声又开始了,仍然是悠悠扬扬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判断不错的话应该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声音浑厚而轻盈,仿佛穿过层层叠叠的屏障一丝一丝地涌上来.微弱的,带着那么一点点的自由和胆怯。它区别于交谈声,区别于手机铃声,区别于那些公交车上应该有的合情合理的声音。它应该叫作歌声,或许是某个地方的小调,好几次我想分辨出这是哪里的小调,总之,很失败,它使人想去抓住,却又徒劳乇功。
又是一个急刹车,像是预料之中的,车在空中颤了一下,就在那一刹那,歌声暂停了,很多应该有的交谈声、打电话的声音等等都暂停了,可能都被吓了一跳。而后,车又开始起步,当车平缓行驶的时候,歌声也平缓开始了。
应该是一曲小调,江南小调,类似于姑苏小城的那种,有些轻快明亮,还有那么点儿带着烟雨似的,歌声里仿佛看见了码头、小船,以及远处得共桥。声音悠扬起来了,却又微微弱弱的,歌声里有人在奔跑,是那种撒欢似的奔跑,那种在电视上电影里见过无数次的奔跑,奔跑的人只有背影,步履!更多精彩内容尽在小说月报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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