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

公元前722年。《春秋》纪事首年。

    这一年,鲁国的国君惠公薨逝。嫡子姬允已被立为太子,但是,姬允此时大概只有两三岁,于是由他的庶兄、已经成年的息姑摄政。按照周朝的传统,摄政者在摄政期间享有君王的称号,所以,息姑就此成为一代鲁公。鲁国的始祖,那位神秘的周公,也曾是摄政者,他是华夏文明历史上最关键的人物,作为最初的“总设计师”,制礼作乐,规划了这伟大文明的基本架构。在他的兄长、开国的武王崩逝后,周公扶立年幼的成王并临朝摄政,后来,成王长大了,周公把一个秩序井然的天下交还他的侄子。
    一天下事,竟可如此完美。这是政治,也是伦理和亲情,是历史,也是律法,周公所做的一切将被持久地追慕和模仿。
    当息姑登上君位时,他并不知道他恰好站在了一个凶险、壮阔的大时代的门前,他并不知道,一切坚固的事物即将烟消云散,他确信,他将像伟大的周公那样善尽职责,然后,把一个好的鲁国交还给他的弟弟。
    于是,这一年便是隐公元年。一元复始,岁月清寂,在欧亚大陆的东端,大地正从漫长的严寒中复苏过,气温升高,气候变暖,黄河流域水草丰茂,恍如江南。但夏虫不可语冰,彼时的史官无法越过个体生命的尺度观察人类生活的变化,两千七百年前,天下本来事少,他把自己等成了一棵树,终于,到了这年五月,风骤起,传来大事一件,史官端坐,在竹简上写下六个字:
    “郑伯克段于鄢”。
    是的,就这六个字,禁欲、淡漠。文字神圣,史官如同祭司,在他看来,繁复嘈杂的记述会扰乱在文字中、在人世间暗自运行的天道。
    郑国的国君在鄢地击败了一个名叫段的人。
    为什么称“郑伯”、为什么用“克”字、为什么叫“段”?后世的解经者们推敲每一个字,在每一个字中领悟微言大义。
    左丘明则在这个标题下讲述了一个故事。这是春秋的第一个故事,左氏的讲述后来被收入《古文观止》,开卷第一篇。在现代,世事翻覆无常,但《郑伯克段于鄢》一直在,照例被收入各种教科书。后世的中国人,只要是读过书的,大概都记得这个故事。
    现在,让我们重读这个故事:“初,郑武公娶于申,日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
    一郑国国君武公从申国迎娶了一位夫人。申国与郑相邻,在河南南阳,后来被楚文王所灭。申国国君姓,这位姓姜的武公夫人后来就被称为武姜。武姜生了两个男孩,哥哥就是后来的郑庄公,弟弟名段。至于他为什么又叫共叔段,后边会说到。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日寤生,遂恶之。”
    —何为“寤生”?后世的儒生各执己见,说法不下七八种。一说是生于白昼.白天生孩子很好啊,怎么会惊到妈妈?另有一说是,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二目圆睁,这确实有点吓人。吵来吵去,占上风的说法是,所谓“寤”乃“牾”之借字,逆也,足先出,这在春秋时代的医疗条件下,很可能会要了妈妈的命。
    于是,给孩子起名就叫寤生。这名字起得真是不好,它时时召唤着母亲的伤痛记忆,它将时时提醒这个孩子,他是多么艰难地来到世上,他是不顺的,孝者顺也,难产的寤生从一开
始就违逆着母亲。
    然后,妈妈的心就偏了,都快偏到右边去了:“爱共叔段,欲立之。请于武公,公弗许。”老公老公,把家业传给小段吧。
    武公当然不答应。心偏也偏不过天理去,周公礼法固然摇摇欲坠,但其中包含的制度理性,任何头脑不糊涂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在君位传承中,必须坚持嫡长子继承制,首先是嫡子,比如鲁国的姬允,如果有一个以上嫡子,那必须是嫡长子。别跟我说小儿子或者小老婆所生的大儿子更聪明、更贤能,问题是,如果没
有金石一般清晰不移的规则,没有政治共同体无可争议的预期,仅仅凭着高度主观的贤能原
则,每一次君位的更替都可能酿成可怕的分裂和混战,其代价远远高于君位上坐着一个废物或疯子。

   更何况,寤生显然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更多精彩内容尽在当代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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