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我见过的最老实善良的人,用当今的话说,就是完全“无公害”。记忆里,关于他最初的印象是在一个初冬季节,当时我也就三岁左右。我记得我站在床上,父亲边给我穿棉裤边说:“下雪了,冬天来了。”我至今还记得自己看着窗外鹅毛大雪从天而降的情景,那也是我对雪的第一次记忆。但这次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寒冷的感受。
几年后的一个寒冬(其实哈尔滨的冬天都是寒冬),我常常在夜半醒来,发现父亲在写东西(平时他经常读报纸,但基本不写什么),有时还捂着胸口。我感到很奇怪。原来单位给许多演员都涨了工资,却没有亲,据说是一个给领导送礼的人占了本属于父亲的名额,父亲在给上级部门写信投诉。由于心情不好,他的胃病犯了。我想,父亲在乎的不仅仅是几级工资的钱,还有一个演员对于职称的认可和艺术的尊重。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他的忧郁,至今还能记得他的表情。
这件事后来结果怎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他的忧郁何时消散的也忘记了。普通人的家庭就像漂浮在海上的小船,随时来的风雨都可以让它摇摇晃晃,而对于我来讲,感受更多的是小船里的温馨。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考上了市里面最好的高中,相当于中学里的清华。有一次父亲要随单位去俄罗斯演出,当天母亲让我去火车站送父亲,我感到有些意外。以前他出差时都是自己去车站,因为平时父亲的话不多,也从来不麻烦我为他做任何事情,后来才知道,父亲是想在同事面前小小地炫耀一下他的儿子。因为小时候那些叔叔阿姨都很喜欢我,如今多年不见,又考上了最好的高中,父亲特别想让他们见见我。我还记得当时他们夸奖我时,父亲流露出的满足的表情,那时我真正意识到他为我感到骄傲。而我也同时发现他有些老了,和从前的那个神采飞扬的武生父亲略有差别了。我的心隐隐地收紧了一下。
记忆中父亲在我面前只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有一年从北京放假回家时,我跟父亲说我给爷爷带了一件礼物,他告诉我爷爷去世了,我看到他流下了眼泪。还有一次是他得了癌症之后,要做手术,我和姐姐凑齐了钱去交费时,他感动得哭了,他说孩子们懂事了,给孩子们添麻烦了。这让本已焦虑的我心如刀割。
我把当时仅有的几万块钱全拿出来了,我意识到,有些时候钱是多么重要。随后他的病情每况愈下,生命的最后阶段,我送他回哈尔滨。火车上,他已经很虚弱了,每次去洗手间都要我搀扶或者背着他,我一宿没怎么睡觉。记得当我背着他时,他说了句:“原谅爸爸。”那一瞬间,我强忍住了泪水。他太客气了,竟然对自己从小背到大的儿子客气,而我只是背了他几次而已。
父亲的后背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是我童年睡觉的温暖天堂。我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知道那是我熟悉的表情,我深知这句简单的话里的含义。更多精彩内容尽在马小跳在线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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