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人

  

   米童又做梦了。梦里,他变成了一条鱼。在阴暗的海底拖着笨拙的身体缓慢地游动。

    四周黑漆漆的,他惊慌地大叫,可冰冷的海水却毫无怜悯地掠夺了所有的声响。每一次喉咙的震动,只会让他吐出一个冰冷的水泡。这些透明的小 圆泡缓慢上升,然后毫无预警地在他的头顶,或是眼前,  “啪的一下爆裂。
    海水的寒意将米童紧紧包围,他挣扎了好几次,才从这个可怕的梦中逃离。
    月光下,一行浅浅的光点整齐、无声地排列在米童的右臂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米童被一个奇怪的梦缠上了。在梦里,他总是以一条鱼的样子出现在一片漆黑、冰冷的海水中。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米童的手臂上出现了一排坚硬的疙瘩,这些藏在米童手臂里的“种子”以噩梦为养料,在死气沉沉的夜里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是鳞,鱼鳞。  
    起初,米童只把它当成一种皮肤疾病看待,可右臂那种难以言说的干燥感,正在逐渐蔓延至全身。米童时常觉得口渴,他需要水,大量的水。
    米童在心里作出了一个可怕的假设——他大概要变成—条鱼了。
    雨来得猝不及防,米童刚刚捂着脑袋加快脚步,雨水已经浸透了他的两肩。米童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自在——也许,是手臂上的鳞在那一刻控制住了他的大脑,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张开双臂,把自己整个儿摊开在雨里。
    瓜皮张恰巧看到了这一幕。她走过来斜了米童一眼,细细的高跟鞋踩进深深浅浅的小水坑里,溅起褐色的泥水。米童突然想起梦里那些爆裂的水泡。
    瓜皮张是米童的班主任,原名张晓丽,因为整齐的刘海像倒扣的西瓜皮,所以同学们偷偷在背后叫她瓜皮张。
    在这所小小的学校里,没有人不敬畏瓜皮张,因为她带出来的好学生真的可以用火车皮来计量。数不清的家长削尖脑袋,想让自己的孩子挤进她的班里,米童的妈妈也不例外。
    可米童显然是辜负了妈妈的期望。
    每个班的垫底生总会有些“特殊待遇”一他们或许默默无闻,成为还没毕业就被同学遗忘的人,或许更惨,莫名其妙就变成大家的“出气筒”。很不幸,米童属于后者。
    上课铃如夏日的一记闷雷,喧闹的教室迅速安静下来。米童在座位上习惯性地低下头。
    “米童!”
    米童紧张得牙都打起颤。
  “你要是不想学,就别在这浪费时间!”
    米童把头放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书桌里。
    瓜皮张拿起米童的试卷,义愤填膺地数落起以米童为首的拖车尾大军在这次考试中的种种“罪行”。可偏偏米童又不识相地只给她留了个脑袋顶,瓜皮张的声音不由得又提高了两个八度。
    米童在瓜皮张的声嘶力竭里羞惭得抬不起头,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也几乎要没过他的头顶。
    窒息。米童觉得有人正掐着他的脖子,把所有的空气都堵在气管的入口,他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他的脸涨得发红然后变紫,嘴唇却一丝一丝失去血色。
    瓜皮张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被一种尖锐的怪响取代,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像在
海底说不出话、只会吐泡泡的鱼。
    米童眼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有人向他递了一瓶水……
    “醒了,醒了。”米童睁开眼睛,瓜皮张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她皱着眉毛,脑袋偏向一边,用手不断拍打着米童的脸颊。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刘海从中分为两半,一半随着身体倾斜过去,另一半仍苦苦坚守着阵地。刘海的中间露出一条缝,像个豁牙的老太太。米童第一次看到瓜皮张刘海下的额头,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呼——”米童看到瓜皮张松了口气,  “不学就算了,好端端淋什么雨!”瓜皮张焦急的神色一秒钟恢复出厂设置,连刚刚那一半开小差的刘海也迅速回到原位,不敢懈怠。
    “都回到自己座位儿上去。你,你,扶他去医务室。”
    医务室里到处都是白的,包括米童的脸色。
    米童觉得身子沉沉的,他睡了两个小时,然后又一次被那个可怕的梦吓醒。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抬起右臂,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米童警觉地四下瞟了几眼,医务室里空荡荡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安一稍稍放下心来。
    他把两个胳膊都放进被子里,接着在被子中用左手撸起右臂的袖子。
    指尖的触感不会骗人,没变多,当然也没变少。
    刚刚的窒息绝不是淋雨造成的,是这些可怕的鳞。
    米童开始确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变成一条真正的鱼。
    不过现在倒是有更紧急的问题摆在眼前——在他昏倒的时候,有没有人发现他手臂上的鳞片?
    瓜皮张?校医?不可能,要是她们发现了,这里早就闹翻天了。
    扶我去医务室的……小豆芽?不不,要是小豆芽知道了,就等于瓜皮张知道了,他可是瓜皮张眼前的第一红人。米童皱皱眉。
    那么与米童有过直接接触的就只有苏周了,米童咬咬下唇。
    这家伙是个转学生,虽然来了才不到一年,可几次月考下来就一跃成为瓜皮张的重点培养对象。
   米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如果这件事被他知道了,他为什么没有告诉瓜皮张?
    米童心里隐隐不安,几番斗争后,他掀起被子朝教室走去。
    班里又吵又燥,窗缝里挤进来的除了蝉鸣,还灼热的气流,没人注意到米童回来了。米童的晕倒事件就像一枚投进大海中的石子,在溅起小小的水花后很快被人们遗忘。
    米童坐回角落里,偷偷把目光聚焦在那个转学生苏周的身上。苏周拿起笔,米童伸着脑袋偷看有没有写告密的小纸条;苏周  过头,米童紧拿起书装作正在背课文;苏周走出班门,米童就赶紧偷偷跟上去,看他有没有走进瓜皮张的办公室。
    不过这样的尾随行动很快就被苏周抓个正着。
  “干什么?”苏周推了米童一把。
   米童后退几步,结结巴巴,“没,没什么,不,我只是恰巧路过这里。”
“ 哦?是吗?我以为你想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手上的鳞。”苏周两步跨到米童身边,眼神戏谑。
    “你说什么?”米童明显慌了神。
    “放学后,来铁轨旁那个大草垛。”苏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下午的课,米童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一直盯着苏周,心里好像有一百只蚂蚁在来回爬。
    放学了,米童在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后,飞快地跑到了约定的地点。
    铁轨如长龙般安静地卧在眼前,米童站在草垛周围东张西望。
    苏周从那片赤色的晚霞中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双手一撑,跳上草垛。
    “你要说什么快说!”米童装出一副强硬的样子,这是他设计出的对付苏周的第一招——在气势
上压倒对方。
    苏周却完全不接招,他坐在草垛上看着远处的晚霞,来回摆动着腿,不说话。
    米童很快就败下阵来,他涨红了脸仰着头对着草垛上的苏周喊:  “喂,你说话呀!”
    “你听过那个鱼人的传说么?”苏周突然转过头来,这个问题明显不在米童的预测范围之内。
    “鱼人?”米童摇摇头。
    “我爷爷在我小的时候告诉我,溪镇的小孩如果成年前离开了溪镇,喝不上溪镇的水,就会逐渐变成一条鱼。”苏周的表情突然严肃。
    溪镇这个名字米童并不陌生,他低下头,看了看脖子上的那根红绳,绳下坠着外婆给他的长命锁。
    米童的外婆家就在溪镇,米童也是在那里呱呱坠地的,可这个地方米童却说不上多熟悉。一岁以后,妈妈就把米童带回了现在的城市,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米童才有机会回外婆家待上几天。
    在米童的记忆里,外婆家的天是流动的,像一条清亮的小溪倒挂在头顶。流云变换着形状,像飘落在溪水上的花。外婆家的空气是甜丝丝的,吸一口,能尝到外婆做的桂花酒酿的滋味儿。可外婆家的时间总是比别处要跑得快,米童还没看够、吃够、玩够,妈妈就要带他走了。
    溪镇,是米童童年里的一场梦。只是这个梦没做多久,就随着外婆的离开永远在米童的心里睡着了。
    “可是......”
    “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来自溪镇吗?”苏周打了个哈欠,在草垛上伸了个懒腰,  “你不记得你写过那篇周记了吗——《外婆的家》?”苏周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地方,示意米童上来。
    米童的胖胳膊胖腿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怎么样都使不上劲,加上圆滚滚的肚皮挡在前面碍事,挣扎了几下也没爬上去。苏周叹了口气,伸手拉了他一把。
    米童坐在草垛上气喘吁吁,苏周则在一旁发笑,  “瓜皮张说的没错,你真是要减减肥了——不过,要不是你在那篇周记里写了那么多食物,我还真不敢确定你外婆家就在溪镇。’’
    “也不全是吃的吧……”米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手臂突然僵在半空,  “不过,你说的那个传说……不会是真的吧?”
    “以前我也不信,”苏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如果不是真的,你手臂上的又是什么?”
    米童低下头,慌张地把右臂向身后藏了藏。
    “还有这个……”说着,苏周撸起自己右臂上的袖子。
    那凹凸不平的轮廓米童再熟悉不过了—鳞,和米童一样的鱼鳞。
    一辆火车从面前的铁轨上呼啸而过,清凉的风冲撞着米童脸。
    米童小声地问苏周:  “那……你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吗?”
    苏周沉默了很久,  “不知道……”
    这天夜里,米童坐在床边,释然、庆幸、忧虑与迷茫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他裹在其中。

    他看着月光下那些青透的鳞片,眼皮渐渐耷拉下来。这夜的梦里,海水还是那么冰冷,米童也还是。更多精彩内容尽在趣味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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