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在即,炸药已经各就各位,方圆一公里都清场了,等待最后的指令。
但这几个老家伙仍不松懈,带着矿泉水、肉夹馍和榨菜,硬生生地冲破了封锁线,进入了现场。偌大的场地,大烟囱像一根粗壮的标枪,戳在天空下,悲壮而热烈。此刻,它压根儿懵懂无知,不知道自己身负炸药,危险将至,马上就要被连根拔除了。老家伙们手搭凉棚,问天打卦,一个个鼻酸起来,仿佛跟亲人诀别似的。夏日的天光刺激极了,犹如成千上万吨的积雪,陆续从头顶雪崩下来,让老家伙们眼底发黑。负责警戒的是爆破公司的民工,没人敢惹这些七老八十的叔伯们,嘴上不敢怠慢,手上更不敢鬼祟,万一出了意外,对方的医药费和丧葬费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忽然,老家伙们惊住了,钉在地上,互相在脸上寻求答案。原本,大烟囱北侧扎了一座帐篷,充当爆破指挥部,现在却消失了。一下子没了目标,老家伙们攥紧的拳头,如同打在了棉花垛上,太没劲儿了。幸亏,另有一套预案。
于是不由分说,几个人躲在了大烟囱馈赠的阴影下,打开了小马扎,铺开了报纸,纷纷就座。这就叫死扛,或者说以身相许,有本事的话,你按动电钮引爆吧,大不了同归于尽,埋在一大堆砖头瓦砾当中,碎尸万段,让你爆破公司吃不了兜着走,当场破产。其实,他们早料到了这一点,没人敢拿几条人命开玩笑,尤其是这几位垂垂老矣的叔伯们。当初在制订这一个最终方案时,他们就知道,最软的柿子最趁手,干吗不拣软的捏。爆破公司是民营的,软柿子一枚。
落座下来,老家伙们迅即释然了,有的打开扇子,有的解开衣襟,陈劳辛干脆脱下鞋子,在抠脚上的鸡眼。冯彬文老烟鬼,抽了几十年了,一无咳嗽,二无痰,反倒面色酥润,根本不像七十有四的老浑蛋。他拿出水烟瓶,认真撮了一指头烟丝,填在了烟枪里,摁瓷实了。冯彬文一直吹噎烟杆是清官里流出的老物件,鹰骨材料,泛黄,光滑,从里到外渗出了一层静谧的油脂。但没人肯信,反驳了他多少年,也不见他啼疼心烂,一头栽死在烟枪下,所以也懒得费唾沫了。冯彬文划了火柴,瞄着马四十三,督促后者漫一曲民歌,给大家解解闷。马四十三也不装假.咳了几吉,清完了嗓子,开腔道:羊盼清明,马盼夏,凤凰盼的是梧桐花;我骑上骡子,你牵马,这一世,咱们把天大的祸闯下。
白蜡杆子,紫色旗,七星和八卦一条心;
紫禁城里没大小,这一世,咱们千刀万剐豁出去。
岂料,话音未落,远处的封锁线开了,驶来了两台大型洒水车。显然,这是爆破作业的标配之一。大烟囱一旦栽倒,必定硝烟弥漫,遮天蔽日。洒水车一扫射,倏忽间拨云见日,风清气朗,能有效地防尘。老家伙们经见过世面,对此无动于衷,你大军压境,我羽扇轻摇,其奈我何。王麻在数药片,白三粉一,外加两个胶囊。他最近血糖高,膝盖也不利索,临出门前,老伴包好了今天的三顿药,叮嘱他按时吃。手抖得厉害,好歹捉住了。王麻仰头丢在了嘴里,喂水时,瞥见爆破公司的经理跑了过来。王麻说:“日鬼的来了,大家要兜住呀。”这么一讲,老家伙们纷纷停下了私活,扎起势来。
不是冒犯,也绝无轻慢,老家伙们是他们的自谓。对旁人,则另有一套说辞。
经理奔过来,一直大喘气,好像吃了枪药。
老家伙们先不吭气,面呈寒霜,知道必须在气势上先压倒他,让他先折。不过实话说,经理这娃还真不错,三十出头就有了这么一家爆破公司,各处埋雷,天天点炮,挣的都是真金白银。交往了几次,一致的看法是这娃精明,脑子灵光,有礼貌,嘴甜,但牙齿很硬,始终也不松口。会哭的娃有奶吃,经理的大喘气像一种示弱,老家伙们了然在心,却不便说破。这不,经理消停下了,脸上砌满了笑,双手合十说:“好我的爷爷们,赶紧抬一下屁股移驾吧,这烟囱危险死了随时能倒下的,千万别坐在这儿呀。”冯彬文吧嗒着烟,一缕蓝雾从鼻腔里袅而出,淡笑说:“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兄弟我说一句吧,你炸你的烟楼,我躲我的阴凉,咱们两不耽搁,好不好?”另一厢,陈劳辛抠完了鸡眼,表情舒坦,接续说:“兄弟我也说一句,昨天下午,我买了三份人身意外伤害保险,领取人是我的闺女。我当时就讲了,老爸没什么遗产留给她,但万一被炸升天了,她以后吃喝不愁。反正,这比街上那些死不要脸的碰瓷强,兄弟我的话讲完了。”场面一下子荒凉了,话里话外,撒了一箱软钉子似的,让人步步惊心。经理仍旧堆笑,谦虚极了,这娃给谁当女婿,谁家的坟头上一定漾了青烟。马四十三也不甘人后,自有他的独门暗器,破嗓子说:“兄弟我也讲一句,我托儿子打听过了,你这家叫宏光的什么公司,是在天平区注册的。哦,忘了说,税务局的局长喊我干爹,我跟他老爸是割头之交,要不要查一下你的账?”渐渐的,日光偏移,大烟囱撂下的阴影跑偏了,一千人宛若从幕后到了前台,一共九个,五官各异,面色苍茫,端是一幅神仙醉饮图。陈劳辛又说:“见你娃几次,你给我种下了好印象。你娃是大富大贵的貌相,但你的本钱不在炸炸炸,把个人的福气都炸没了。兄弟我奉劝一句,你趁早改行吧。哦,不能多讲了,已经透天机了,我可能活不过今晚上的。”王麻扑哧一笑,掉转枪口说:“你个老家伙,你不能死,我还没给你存够香火钱呢。兄弟我赤手空拳去了你的灵堂,没给红包,万一你爬起来打我,我又不好意思还手。”冯彬文不悦了,挤对说:“照兄弟我看,陈劳辛这娃还嫩,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才七十一,死也轮不到他,他要是不殿后,帮着我们先打道回府,去阎老爷爷那里签字画押,他就是一个鳖。”这么一讲,大家都开始喷笑,明显把经理晾在了一旁。经理像在听说书,一头水,一头雾,但修养极好,始终没发 作。修养不是别的,在这帮老家伙们看来,经理这娃就是修养的典范,始终敬重他们,不还嘴。更多精彩内容订阅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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