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妈

    不久前,我和一个朋友聊起我恋爱中的那些失败,她问我:“你有过真实关系吗?”

    我问她,什么是真实关系。她说:“就是彼此不畏惧,暴露出最真实和卑鄙的一面。”我想了想,说:“至少在两性关系里没有过。”
    在两性关系里,我基本上都表现得温良恭俭让,和对方攀比做道德高尚的人。最重要的是,我从来不发火、不生气、不产生负面情绪,整个人像是一个笑盈盈的不倒翁,或者是一个始终微笑着迎来送往的餐厅老板娘。
    她又问:“那你和你妈呢?”
    我想了想,那大概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真实关系,我会向她发脾气,和她置气,不吝展示出自己最不愿示人的一面。只向我妈发火,这听起来对她并不公平,但实际上是我赋予她的特权。我从来不埋怨和向别人发火,是因为我是一个自大的人。大多数时候,我认为自己更强大、稳定和坚不可摧,因此从来不用要求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他人,认为受害者若是自己便是可以忍受的——因为我更强。这并不是软弱,这是骄傲。唯独对我妈,我赋予了她能够伤害我的特权。我妈与她的母亲并不拥有这样的真实关系。她的母亲是一个沉默的妇女,不经常在家,在家的时候对于如何陪伴孩子和对孩子表达感情也一无所知。我妈对于她父母的想法与王朔描述的一样:“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我妈几乎长成一个少女时,对于自己的母亲太好奇了,翻到他们的户口本,看到母亲的名字,默念了好几遍——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叫什么。
    在我刚出生没几天,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因为怀疑自己得了腰椎间盘突出,不愿意拖累家里人,便喝农药自杀了。所以,我对我妈口中这个矮小而严肃的女性毫无印象。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妈与她的母亲从来没有过亲密关系的体验,所以她不愿在自己身上复
制这种冷漠,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我妈从来就亲密得过分。
    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我有过和爷爷奶奶共住的经历,也有过被一个桃子诱骗着说出“比起妈妈,我更喜欢奶奶”这一类不负责任的谎言。但是在我真实的生命记忆里,却总觉得我和我妈相依为命,和其他长辈的关系都只是类似于谄媚的表演,如同幼儿园穿着玻璃纱表演服的文艺会演。
    我和我妈的亲密不只是一种母女的亲密,更有些战友的关系。她在小城市的小妇人的皮囊之下有一颗敏感而不安分的心,希望挣脱现有环境。但是她始终没有实现这一点,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如同花
样滑冰的男运动员一样,对我做出托举的动作来,希望把我推出那个狭窄的井口,远离那些狭隘的人际关系,远离那种自欺欺人的价值观,远离诅咒一样的人生宿命。
    在网络不发达,更没有自媒体的时代,这种托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只能希冀以一种幼年写作的惊人之姿横空出世——如同马戏团里表演柔术的杂技少女,观众并不是惊叹她的优美舞姿,只是单纯感慨她的扭曲。
    我如果是杂技演员,那我妈当然是教练。我写第一本书时,每天写一页纸,等我妈回家就进贡一样拿给她看。她看我写的文字,我就看她。从她的微表情之中猜测自己到底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失败了。她从来不评价或者建议,全凭我的自觉。
    在我刚刚通过写作获得名声的短暂时光里,我妈也曾因为被我调动了写作热情,而作为教练亲自下场,写过几本书,写了一两年专栏,最后终于因为体力和脑力不支而写不下去。刚刚读初中的我,接替她写下去。此时,我妈又成了陪练,为了让我矫正动作而存在,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诸多不能犯的错误,比如不能过分依赖个人经验、不能因为写作而断绝社会交往、输出的速度不能大于输入的速度,等等。
    随着我上高中外出读书,我们这种总是被熟人和外界猜测并诟病的战友、教练和运动员、陪练和种子选手的关系终于暂时解除。我妈开始在她任教的中学寻找下一个培养对象,试图证明“给我一个孩子,我就能把她(他)培养成蒋方舟”,结果惨遭失败。而我则忍受着少年写作与成名的苦水在青春期时如洪水一样汹涌而至。
    上高中时,我曾经和我妈大吵过一架。因为我发现自己和周围同学的关系很差,我不知道如何和他们交谈,他们当然也不理我,我因此不快乐。我妈说:“快乐不重要,把事做成才重要。”那是在我高中的宿舍里,她坐了很久的火车和汽车来看我,提了很重的牛奶和水果。我大哭大闹,不断重复着:“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我当时认为自己永远丧失了快乐的能力,我妈也痛哭。情绪宣泄这件事就像沉默一样,到了一定的程度就默认事情已经解决,而没有继续沟通的必要。
    那一哭之后,我在内心给我妈下了解聘教练的合同,而我确信她收到了那封解约信。
    我到了北京上大学,大学毕业之后,我让我妈提前退休,搬到北京来和我住。因为她在家乡的中学做老师实在太辛苦,每天早上6点钟上早自习,对着自知升学无望的学生讲着她重复了二三十年的知识,简直是在消耗生命。
    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妈到北京第一次坐地铁不会刷卡,被拦在铁栏后面,她满面通红,窘迫得不得了,试图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像跳鞍马一样跳出来。她脱离了自己熟悉且安全的环境,到了我的地盘,我正式成为一家之主。
    自此,我和我妈的权力关系发生了颠倒。

    有一阵,我经常在外面应酬和聚餐,有一次回家晚了,我妈说:“我看一个台湾的综艺节目,有一个女艺人养了一只失聪。更多精彩内容订阅读者校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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