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熹微，东方的云缝里透出一丝丝玫瑰色的亮光，大地还未苏醒，一切都尚在朦胧之中。
小铁蹑手蹑脚地掩上门时，奶奶的鼾声还打得雷响般。
凌晨的空气冰凉，风低吼着往他的袖口领口里钻，他没受其 干扰，绕过门前的土路，往李渔家走去。
远远看见李渔披头散发站在她家门前，她那辆浅绿色自行车在脚边停着。
“非得要去？”李渔打着呵欠问。
这些天，她问了不知多少遍，“你一定要去找你爸妈？”
刚开始，小铁觉得李渔是担心他一个人不安全，现在他发现，可能李渔在心疼自己的自行车。
小铁没说话，直接推了车走，李渔不放心地在后面跟了几步，“你小心点儿，后面的车闸不灵了，别骑那么快！”
小铁一个鱼跃，跳上自行车，把李渔的叫喊声甩在身后，他在模糊的晨光中往远处眺望，那遥远得似乎没有尽头的乡间小路，此刻呈现一种奇异的红色。
小铁激动地大喊了一声，像是在宣扬自己的自由。
他身后的小书包里，装的是这学期末的成绩单，还有他手工做的放大镜——一块磨得不甚圆的近视镜片加一片远视镜片，外面箍着一圈铁皮，手柄是从他小时候的拨浪鼓上拆下来的，七拼八凑，他打算送给妈妈。
两个月前，爸爸给他打电话，说妈妈现在眼睛花了，缝的扣子歪歪斜斜，工友们都嘲笑爸爸。老铁是把这个当成笑话，但小铁认了真。
小铁一向是个认真的孩子。
有些轴。老师们都这么评价，偏偏他又姓铁，人如其名，可不就又硬又倔。
这个寒假，爸妈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因为新年期间值班，给的工资是双倍的。
不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铁这么想，我可以过去。
“来往车费要花钱。”爸爸像是猜中了小铁的心思，絮絮叨叨加了一句。
那我就用不花钱的方法。小铁想。
于是，他问好友李渔借了自行车。
这无所畏惧的十二岁少年，于一个冬天的凌晨踏上了去市中心的路。
二 、三年前，奶奶用板车拉着哭闹不已的小铁去过一回市中心。
那时候的他还在读小学，奶奶的身体还未垮掉，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小铁想妈妈，哭得头发被汗水打得尽湿，贴在头皮上，像一只掉进水里的小鸡。奶奶没辙，只好把小铁抱到木架板车上，用肩膀扛着车把，一步步往镇上走。
小铁时而跟着奶奶走一段，走累了就躺在板车上，他没有时间概念，躺在板车上看着太阳从东边缓缓移到天空中间，祖孙两人到了县里。
然后，奶奶把板车寄存在车站售票老板那里。
“怎么，走过来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头发花白，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
奶奶憨厚地笑，头巾取下来在手里折过来折过去，为难地说：“是啊，走过来了，板车寄存在你这里，晚上来取，行不？”
老板赞叹了奶奶的好身体，爽快地同意了，并给小铁的票钱打了半价。
三年后，小铁沿着原路，蹬着自行车，自然要比步行的奶奶速度快，一路骑过枯燥的全是麦苗的地，远处是连绵不断的黛色的山，山下种着柿树，余下的几个硕大的柿子挂在梢头，红澄澄的，在寒风中摇晃。
小铁欢脱地撒开了把，唱着歌儿，车轱辘带起一小团黄土。知道路途遥远，所以紧赶慢赶，还没到中午，就到了县里的车站。
他不知道往下的路怎么走了。于是，他兜兜转转来到车站售票处。还是那个中年男子，他的头发全白了，衬得脸倒显得年轻了些。
小铁还认识他，他却不认得小铁了，三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
三年了，小铁长高了，因为长得太快，导致晚上腿抽筋，疼都疼死了。
“我要去市里。”小铁对着窗口喊道。
“前面排队买票，50元。”老板头也不抬。
小铁泄了气，他没有50元，实际上，他口袋里只有10元钱。
“我的意思是，去市里的路怎么走，不坐车的话……”小铁底气没那么足了，老板的态度似乎没有三年前好。
终于，小铁的话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他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还是没认出小铁来，“小孩，你骑自行车去？”
看他终于抬了头，小铁挺起胸膛，相当认真地点了点头，中气十足地说：“没错！”
老板噗的一声笑了，“咦嘻嘻嘻。”
不光是他，周边的人也跟着笑了。
小铁的脸憋红了，再木讷的人也能察觉到这笑声中的嘲讽了。
他气鼓鼓地要走，老板在他身后依旧说道，“别走啊，儿童票25元，买了票连人带自行车一同给你送到市中心去。”
小铁还是推着车走了，他迷茫地站在车站前，看着来往汹涌的人潮，略有些失望。
三、开往市里的车一辆辆从车站出口鱼贯而出，售票员笑嘻嘻地站在车门口，冲眼巴巴盯着车身的小铁嚷嚷，“上车不，小孩？”
小铁皱皱鼻子，别过了脸，假装玩车铃，他发现车铃哑了。
忽然，小铁几乎是本能地又跨上自行车，追着刚开出不远的汽车骑去，他觉得，只要骑得够快，跟着汽车一定能到市里的。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不已。
两个轮子的人力自行车能否跑过四个轮子的机动车呢？小铁没空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汽车穿过闹市区后开始加速，小铁觉得两条腿都要蹬断了。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吸着隆冬冰凉的空气，热得汗透了棉服，贴在背上黏黏的。
路越来越宽阔，行人越来越少，前方有个高速收费站。
小铁终于有空闲歇歇软得像面条一样的腿，喘得几乎背过气去。他发现，这个高速收费站是要钱的，而且因为要过年了，交通警察查得很严，他们在清点车辆是否超载。
小铁低着头，紧紧贴在汽车后面，企图蒙混过关。
然而他失败了。
“你怎么回事？过来！”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警察严厉地点着他问。
小铁乖乖骑过去，但腿还没恢复正常，用力猛了，自行车骨碌碌往警察身上撞去。
警察灵敏地躲开了，小铁慌忙捏闸，却发现后轮停了，前轮还在往前跑，于是他失去了平衡，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你看你！”年轻警察过来帮他站好，虽然仍然不苟言笑，但看着小铁的惨样，语气放缓和了不少，“车也是坏的，赶紧回家去。”
小铁站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李渔的自行车，还好，只是摔脏了车座。他直愣愣地说：“我有事要办，不回！”
“你不知道自行车不能上高速路吗？”年轻警察好笑又好气地说。
小铁不知道，他脖子硬得像别着一根铁钉，他觉得狼狈，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硬挺挺地站着。
似乎是看透了小铁，年轻警察拍拍他的肩膀，“别赌气了，跟我说说，你骑着自行车要去哪儿？”
小铁觉得，这个警察像是有读心的魔力，不过还是不想回答他，妄想跑得跟汽车一样快，已经够愚蠢了。
“我猜，你是去市区上网吧的。”年轻警察说，过年期间孩子有了闲钱，都要跑去市区上网打游戏，玩上一阵。
“才不是！”小铁容不得别人诬蔑他，拿出书包里的成绩单和放大镜给警察看，证明自己的话。
见小铁如此，警察的语气更软了，他仔细看了看成绩单和放大镜，又端详了小铁片刻，心中似有所动，“自行车是不能上高速的，车多危险。你要去市区，就得走下面，”说着他指着一条路，“不过也不近，开车都要一个多小时，你自己能行吗？”
“行！”怕警察不放他走，小铁斩钉截铁地保证，并且双手紧紧攥住自行车把，生怕警察把他的车扣下，这样一来，李渔肯定要跟他翻脸了。
“那你路上小心点，别骑那么快。”警察说。
他看警察犹犹豫豫的，慌忙推着自行车就跑，一路下坡，他骑得格外顺利。
忽听身后有汽车鸣笛，有辆车与他并肩而行，扭头一看，是那个年轻警察，他嘴角一歪，笑着说：“小孩，上车，我带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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