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牛房时，盛水的原木水槽里

月亮猝然掉进去——

我惊愕于一无修饰的宁静之美

马踱过来饮水

我感到痛：美结束了

我闭眼凝神于月亮在马肚子里——

这种丧失使我幸福

花 香

走进牛房，昏暗中闻到泽仁拉姆采回的

茉莉、栀子花、黄葛兰混合的不知什么野花的香气

我调转马头嘶鸣，沉入光阴的神秘

无限繁殖……

木雅藏地的秋天

青稞堆满收获的藏院——

心装不下了，克制地低吼

跨越藏院的门槛，魂抖了两下

夜里没有人知道我在聆听……

风，无处不在

一次次秋天抓住某种东西

又放下。这是真的

我扬起脸感受黑暗的教导

青稞收割后

青稞收割后，马也不到地边的林中吃草

红翅蓝鸟在星斗间捡起丢失的古语：

“哦—呀—呔—嗨—喂—哎—”

飞过大地的心窝，不再抱怨

我高高地竖起风耳，撞响枝头，在夜林中寻路

你在上古世纪的梦中一定听见了

两岁的小女孩

我用手指把二岁小女孩琼措的鼻涕夹下

擦在鞋底和石上

抱起她

她清澈闪亮的眸子纯如雪水

我掉进去，洗涤混乱和动荡

小 星

牛房西天的小星忘了吹灭酥油灯

那里是亡者的位置

我记得我体内的某处

有禽兽的悲痛长久地对之呼应

通过祈祷

增加了生的亮度

苦西绒的初雪

经过藏楼三楼向西的露台，你务必停停——

群山已披戴银白的皇冠凤袍

晨起的鸟儿喳喳惊叫，如发了横财

你谛视万类，记下这纪元的一刻

我怕再饶舌——闪电会吓着你——

新雪初来乍到，碰了碰我的脑门

我不曾料到，长出了信仰

你也遭重创——被大雪百万雄狮的军团

在牛场森林的暮色中听鸟鸣

森林里，暮色向外涌涨

一声声奋力有度的鸟鸣摩擦昏暗突然升起

那是黑暗到来前鸟中豹子的呼喊

我是两只赤裸的耳朵被唤醒的不存在的那人

床形石

这是林神的婴儿床。我躺下

凹陷在光阴的黑暗里

阴郁地蜷曲——涌入落日的牢狱

祭坛上，我为古老的孩子们报晓

喂牦牛

我不知如何让佛喜悦

但我能让牦牛喜悦——

没有圣餐，没有更多变异的精神食粮

我的手掌蜷如汤勺，盛着盐粒闪光

牦牛们的舌头蜂拥如小兽舔舐

在掌心翻卷狂舞

我感到牛是圣牛

我是圣我

夜 起

兽形星座被夜起者的迷目咕咕吮嘬

坠入他的赤肉团里

婆母之夫之子提心壶浇冻原

西侧雪峰凛然攀登无门

一万年寂静

于无位真人之耳抽搐

一 天

吃守林员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馒头

借他的斧子在树墩上试试

去森林深处劈柴，陷入雪中

到温泉中烫手烫脚

回森林牛房喝滚烫的酥油茶

听阿妈唱古老的木雅山歌

透过木窗眺望雪峰

看月亮亮出一爿弯镰越升越高

荒 古

危崖巅，我和中学生达娃让布

西望落日中熔金的群山雪峰

重如荒古。他还没长胡子

但万古荒凉如报丧之神

置我于险恶地带

被激怒……

达娃让布在夕光中转过身来躬腰撅臀

边跳木雅锅庄边唱木雅古歌，朝我

微笑，挤眉弄眼

我内心陡增两倍的信念

雕 刀

你握过

工巧明喇嘛师傅手上的雕刀吗？

那么轻

他握在手中雕刻时

重量立刻站起来

灭 火

用雪水扑灭牛房的火堆，穿越森林

下行二百米后，我又返回牛房

用雪水再扑灭一次……

记忆黑暗地喂养灾难的心

——失火的牛房

严谨地教我怎么去做

饮 水

牛房后，七只旋木雀歇于原木水槽上饮水

七只雀儿等距串成线型珠子歇于金梧桐的垄亩

我恋慕这默享的种族

一阵魔力的快感和阵痛泌出膏脂，魂儿抽搐

魂儿抽搐，随雀儿熏醉捧吸，翘动尾翼

岩羊翻山

岩羊们看见我，调头飞攀悬崖

踩下哗哗的石子，翻山而去

我把手指含在口中一声呼哨，感到

小提琴胸腔的欢快，词典里

名词的欢快，形容词的欢快

动词逃离现场时编纂者的欢快

花

在溪流的荒谷

采摘一大把灼灼的红花紫花

带进藏楼的经堂，插在净水的瓶中

供在佛前

我渺小的心

随佛性起了浩大的变化——

只有生死几度

才能如此焕然初见